深切怀念姚天沐先生

2021/01/07

2015年9月初的一天,我在太原市北园街散步,遇见离休老画家、原太原市美术家协会主席王暗晓先生。一见面,他就对我说;“告诉你一个消息:你的老乡姚天沐不在了!”我一听颇为震惊,忙问:“消息确切吗?”他说:“确切!前几天在太原去世的。” 王暗晓先生也在北园街居住,我们平时经常见面。他早知道我与姚天沐是福建同乡,交往甚多。 我回到家,连忙给居住在省文联宿舍的姚天沐夫人去电话询问,证实姚天沐先生是患病医治无效于8月22日在山西大医院辞世的,享年85岁。我当即向姚夫人表示慰问,希望她节哀顺变,保重身体。同时,我在姚老住院期间,未能前去探望,为此表示歉意,因为我一直以为他还在北京居住,不知道他已回到太原。姚夫人说:我们惊动的人很少,很多朋友都不知道。 按中国民间的说法,姚老享年85岁算是高寿;但在科技发达的今天,活到百岁的(特别是艺术家)也大有人在,所以对于姚老辞世,作为同乡和朋友,我尤感痛惜!回忆我们之间以前的交往,历历在目,仿佛就发生在昨日。 1 姚天沐先生1930年生于莆田,我1940年生于永春,家乡都在闽南,是地地道道的福建老乡。我和姚天沐先生是上个世纪70年代在运城互相认识的。 1963年我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,分配到山西省运城师范学校担任语文教师。1971年夏调到运城地区革命委员会政工组宣教办公室、文化视导组工作。有一次,省文联几位画家下来运城地区采风同时辅导群众美术活动,我参与接待。经人介绍,我认识了姚天沐先生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以前,在山西工作的福建人很少,特别在文化系统更是难遇。所以我们一见面倍感亲切。经交谈,得知他是在1955年从东北鲁迅艺术学院绘画系毕业分配到山西工作的,曾在太原第二师范学校当过美术教师。1956年,他就调到山西文联工作了。我们相识时,他已经发表不少画作了。他年长我10岁,参加工作和出成绩都比我早,所以我理所当然对他毕恭毕敬,言必称“老师”。但他态度友善谦和,一点架子都没有,对我也很尊重,于是我也就把他当老大哥了。 姚天沐先生在晋南有个画家朋友叫张振发,他们曾在1964年共同创作大型年画《群英赴会》,参加全国第四届美术展览,引起轰动,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。恰好张振发是我在运城地区文化系统的同事,他多次对我提起过姚天沐。我从而对姚天沐的谦逊态度、绘画功夫和敬业精神有了进一步了解,也增加了敬意。 2 我们从东南沿海侨乡分配到黄土高原山西工作,都面临一个扎根落户的问题。 1963年与我同系同届分配到山西的厦大毕业生,共有50多人,最后只留下六个人(包括我在内),其他都“孔雀东南飞了”,一个重要的原因,就是难以适应本地艰苦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。 大学毕业时,我本来有条件留在福建工作,但我抱着“四海为家”的情怀,积极主动要求到北方艰苦的地方去。不过,进了娘子关以后,看到有许多起伏的山峦和纵横的沟壑,竟然只裸露石头和黄土而没有植被覆盖;接着又看到被称为“母亲河”的黄河,竟然是挟带着大量泥沙造成严重水土流失的滚滚浊流。这些在福建侨乡看不到也想不到的自然景观,确实大大地震撼了我,使我的内心感到沉重。 在这方面,姚天沐先生为我树立了榜样,他不但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和生活,而且热爱上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。三晋大地虽然没有闽南金三角的温润气候和秀丽景色,但却有悠久的历史、灿烂的文化和丰富的资源。尤其令人向往的是,它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。当年分配到山西工作时,姚天沐毫无怨言。他坚信:只要奋发图强,这里照样有施展才能的天地。他的决心和意志令人佩服。 姚天沐曾经对我讲述扎根山西的一些趣事。他分配到山西以后,第一年被分配到师范学校当美术教员,第二年调到省文化局美工室,第三年调到省文联画报社。本想安定下来搞点专业,哪知又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“反右斗争”。他被说成“与右派划不清界限”,于是被下放到晋中农村去“锻炼改造”。他在劳动之余,不顾疲劳和别人的议论,拼命地画画。他走到哪里,屁股后面一群村童也跟到哪里。混熟了,孩子们编起顺口溜来逗他,一见姚天沐,就齐声喊:“老姚老姚你站站,给我画个老汉汉!” 全民炼钢时,姚天沐被当作强劳力打发到山上去背矿石。不分昼夜地连续作战,搞得他筋疲力尽。有一天,他背着矿石在山上行走,感到体力不支,便就地休息,掏出干粮充饥。不一会,忽然听见一声吆喝,他大吃一惊,抬头看时,一位气势汹汹的民兵逼近眼前。那个民兵厉声训斥他:“你这小子,我早注意你了!背矿石不够分量,又磨洋工!走!上指挥部!”姚天沐被他用枪押着,乖乖地向指挥部走去。指挥部设在一个简陋的临时搭起的席棚里。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农民正往外走,一见姚天沐就高声叫起来:“啊!是老姚,什么时候来的?”姚天沐定神一看,原来是县上一位有名的农业劳动模范,曾经让他画过像。老朋友相见,紧紧握手,又拉呱起来,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。劳模说:“我就是指挥部的指挥。你这个秀才别再去背矿石了,就留在指挥部当参谋吧!”就这样,姚天沐由一名劳工一跃变成参谋。 这段不寻常的生活,为姚天沐以后的创作打下了雄厚的生活基础。下放结束返回省城时,他带着数不清的人物素描、水彩画和数以千计的速写,真是“满载而归”!他感到幸运,经常对人说:“我的创作所以出现新的转机,正是从下放开始的。这段生活,对我一生来说,实在太重要了!”1959年,姚天沐同一个山西姑娘结婚。这只从闽南木兰溪飞来的“南鸟”,就这样在黄土地上“筑了巢”。 对于在山西扎根安家,我也是和姚天沐先生一样,怀有坚定的决心和信心。俗话说:他乡日久亦故乡。后来我也和一位晋南姑娘结婚,成为在黄土地“筑巢的南鸟”。如今,回想起当年受的苦,不但不觉得苦,还觉得有甜有乐,韵味悠长。 3 山西省美术家协会恢复工作以后,有着“海外关系”的姚天沐先生,在美术事业获得巨大成就的同时,在政治上也得到信任和重用。1980年当选为省美协副秘书长,并且光荣入党;1984年担任省美协秘书长;1988年当选为省美协副主席,并被评为国家一级美术师;1992年,被山西省委省政府授予“山西省优秀文艺工作者”称号,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;1995年,当选为山西省美术家协会主席。同时,他还连续数届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、中国版画家协会常务理事。 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、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,出身华侨家庭的我,也彻底摆脱了“海外关系”的束缚和羁绊。1979年7月,我光荣入党,而后担任了地区文化局副科长、行署外事侨务办公室主任。1985年4月,我从运城调到省城,担任山西省侨务办公室主任。卸任后,又担任过《山西外事与侨务》副主编、省外事侨务办公室离退休老干部党支部书记,后来还返聘担任《山西省志外事侨务志》编委。 很幸运,我的办公地点在迎泽大街国际大厦,与省文联大厦为邻。于是乎,我与姚先生的交往就多了起来。他举办画展等美术活动,都与我商讨并邀请我观赏;他出版新作或挂历,都不忘赠送一份给我。而我不仅把他当同乡、兄长和朋友,还因为他有“海外关系”而把他当作工作对象和服务对象,列为“山西侨界文化名人”。我们有什么事就互相告知,互相交流、鼓励,可以说每次接触之后,都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涌动,都有一股向上力量在洋溢激励。 我在少年时期,对美术就很爱好。后来因为对文艺、历史更有兴趣,就放弃对美术的钻研了。但我仍然喜欢欣赏世界名画,观摩美术展览。调到省城从事侨务外事工作以后,有了一定的便利条件,我结识、交往的美术家多了,就采访和报道他们的艺术活动和成就,采访和报道的对象从中国扩展到外国。我先后在国内刊物和海外刊物报道过中国美术家力群、新加坡美术家刘炕、澳大利亚美术家姚迪雄、美国美术家丁绍光等等。我的报道得到姚天沐先生的肯定和鼓励。 对于近在咫尺的美术家姚天沐先生,我当然是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了。我数次与姚先生进行深谈,对他的生平经历和创作生涯进行了解。随着对他了解的深入,我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日益增加。积累的素材多了,我就在媒体上报道他。1992年,我在《火花》杂志第3期发表了《南鸟北巢》;2004年4月,在山西省归国华侨联合会官网发表《山西侨界文化名人姚天沐》;2008年1月,又在省侨联官网发表《深情赞颂黄土高原的出色“歌手”——记著名画家姚天沐先生》;2011年11月,又在省侨联官网发表《震撼、熏染和钦佩——观摩姚天沐画展》等等。我用我的拙笔,将姚天沐先生的拼搏历程,特别是他在绘画艺术上的探索、成就和特色,向社会各界(特别是侨界)人士介绍,使人们和这位人品和作品俱佳的画家拉近了距离。说实话,我在报道他的同时,我自己也增加了对美术事业的了解,从他事迹中得到不少的启迪。 4 作为好友,我羡慕姚天沐的幸运。他一生都得到高人指点,得到贵人提携,而没有受到小人的拨弄和作梗。十几岁时,就得到仙游籍美术大师李耕先生的教诲。在东北鲁迅艺术学院美术部学习的时候,授业的都是国内美术界享有声誉的老师。分配到山西工作后,遇到的同事都很友善,配合默契,合作愉快;遇到的领导如苏光、力群等,都是知人善任的行家高人。这对他创作道路上的进步和政治思想上的提高,都是一种正能量的输入,很有推动作用的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,也可以说明姚天沐为人坦诚正派,团结同志,同时谦虚谨慎,刻苦学习,容易与人相处,容易博得群众拥戴和领导赏识。作为一个“外乡人”,能够很快与群众打成一片,融入当地社会,施展自己的才华,取得骄人业绩,跟他为人有很大关系,也是值得其他“外乡人”学习借鉴的。 姚天沐的版画成就,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,在国外也是很有影响的,但他原来并不搞版画。在大学里,他学的是绘画系,水彩、中国工笔花鸟、山水、人物、油画等等,样样都学过,唯独没有学过版画。他的毕业创作《草原之歌》是水彩画;1962年参加全国美展并在《美术》杂志发表的《平型关》(合作)是漆刻;1964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并入选画册出版的《群英赴会》(合作)是年画;后来陆续在全国展览并出版的《在艰苦创业的日子》、《乘胜前进》是中国画工笔人物画。 就个人兴趣喜好而言,我更欣赏的姚天沐的版画,他的版画最能震撼我的心灵,最能够在我思想上产生共鸣。例如“文革”前创作的 《今年更比往年强》《迎春》《丰产田》《丰收喜讯》和《育种试验》,以及“文革”后创作的《满院春光》《晨曲》《山村夜色》《穿辣椒》《棉花姑娘》《枣乡之秋》,以及前些年推出的《山脊梁》和《这方土地》等等,都是十分接地气的不朽佳作。看似普通的黄土高原上的风光景色和人物活动,经过画家的概括描绘,赋予了深刻的内涵和时代精神,升华成为主题鲜明、内容丰富、风格独特、韵味隽永的艺术品。观众(读者)在欣赏的同时,不禁心驰神往,将自己的情感融入作品的意境之中,热爱这片土地,以生活在这片土地为幸为荣。 苍茫的黄土地,滚滚的黄河,山坡上的羊群,苍劲的枣林,古朴的窑洞,以及包着头巾的农民……这是姚天沐版画中最常出现的场景和人物形象,也是我这只“南鸟”再熟悉不过的、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场景和人物形象。姚天沐数十年扎根在这片土地上,以农民的喜而喜乐而乐,长期地观察、提炼、概括,并深情满怀地去刻画表现,去纵情讴歌,形成了他作品中所具有的独特的地方特色和个人风格。而我则通过姚天沐的作品,去发现美,感受美,从而爱上这片土地,毫不动摇地扎根这片土地。 我钦佩和颂扬姚天沐对人民大众的深沉热爱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,钦佩和颂扬姚天沐的巨大艺术成就,钦佩和颂扬姚天沐的锲而不舍的刻苦钻研精神。作为同乡好友,我当然引以为荣;也因为身旁有一位在北方“筑巢”的学习楷模而感到幸运。 5 我的后代也有爱好美术的或者从事美术事业的,幸运地得到过姚天沐先生的教诲指点。 一个是定居在美国加州的我的女儿林妞。她生长在山西运城,毕业于康杰中学,赴纽约城市大学留学时攻读的是会计学,获得学位后从事的工作是生物科技企业的财会工作。但她喜欢美术,属于业余爱好者。2000年返晋探亲时曾在我的陪伴下,到省文联宿舍拜访姚天沐先生。她是我扎根山西以后,开的“花”,结的“果”。姚先生一看非常高兴,并同我们合影留念。姚先生耐心地讲述了水墨画的基本知识,并当场演示作了一幅《松鼠图》。我女儿看到姚先生气定神闲在宣纸上泼墨走笔,不一会就使一群“身轻如燕,一跃如飞”的可爱小松鼠,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,高兴得不得了。回到美国后,她还经常提及这次经历,说从姚老师那里得到的艺术陶冶和美的享受,令她“永志难忘”。 另一个是我的外孙女马易尔。她也生长在运城,自小热爱美术,在康杰中学念书时就知悉姚天沐先生,内心甚为崇敬,盼望有朝一日能当面求教。2010年10月下旬,“姚天沐从艺六十年美术作品回顾展”在山西美术馆举行。当时,她正在“太原善知鸟美术学校”学习,便与几个同学前往参观。在展览大厅,她们幸运地遇见了姚天沐先生。姚先生亲自引领她们参观一些作品,畅谈创作过程和体会。姚先生还就“美术与生活的关系”等问题,对年轻学子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真知灼见,并与她们合影留念。后来马易尔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,专攻美术设计,至今念念不忘姚先生的教诲,说姚先生的指教让她的“思路顿开,终生受益”。 林卫国,1959年考入厦门大学中文系。1960年开始在《厦门日报》发表杂文随笔,并担任厦大中文系文学刊物《鼓浪》编委。系中国华侨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、中国华侨历史学会会员。多年来,潜心研究华侨华人历史和国际文化交流,与他人合作,出版《山西海外名人录》《铁血侨魂——抗美援朝时期军中的华侨兵》《铁军侨魂》等专著;在海内外发表各类文章200余篇,其中一些论文在山西和国家级研讨会上交流并获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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